[舉傘哥]
童年放學回家,我常不走大馬路,繞後巷.這小巷僻靜,很多工人在此搵食,有五金工人割鐵火花四濺,也有小販在惡劣衛生環境下開猛火煮咖喱魚蛋,我很喜歡看這種「草根清明上河圖」.不過,我穿着校服裙和皮鞋,走路要一眼關七,貓狗糞便老鼠屍體隨地也是,但讓我最困惱的是,總會有水從舊唐樓的高空滴下,把我頭髮弄濕,用手指摸摸放近鼻孔嗅一嗅,總有一股異味,不知道是冷氣機廢水還是水管老化爆出來的水.後來離港生活,一想起老香港社區,不知怎的,總會想到這些從舊唐樓上滴下來的來歷不明水點.
昨午路經尖沙嘴街頭,天朗氣清,人潮疏落,卻看到兩把打開了的傘在空中躍動.我看清楚,有個六尺許的男人用兩只手臂分別高舉着兩把傘,跳舞一樣追着路人的頭頂,要把傘罩着他們,好像在玩綜藝節目遊戲一樣.
我們這種城市人,已練就成一種警覺.如同在森林生活太久,遠看到黑影已經準備防避宿敵一樣.我第一個反射心理就是:這個人應該是在賣藝?又或者是推銷員,向路人兜售甚麼東西,總之他不是要錢就是要攞我着數;我又想,這個可能是傻子,迴避為上.
當時我要經過這個男人才能到達要去的地方.我開始竪起身上的毛,準備防範他埋身.我再看看,他氣質有點搞笑,眼戴老夫子式圓型墨鏡,剪了個河童髮型,身上穿着彩藍色綿質長袖衫,他手上那兩把傘面積很大,明顯殘舊,傘骨曲了起來,令他更諧趣.他一邊跳躍式地追着附近路人,嘴角笑得燦爛.
我終於走近到他附近五尺範圍,「我」有心理準備他會埋我身,當我精神緊張準備隨時反擊時,一切謎底頓時解開.他一邊跳罩路人,一邊從嘴裡說出幾個字,為他古怪行為解說,只是之前我離他太遠聽不到.我聽到他的話之後,心裡一酸,覺得自己實在太過「小人之心」,想不到,這位朋友是一個敬業樂業的勞動者,他的工作細心得令我這個陌路人感到汗顏.
他說的幾個字是:「樓上抹緊窗,有水滴落泥.」
原來他是清潔公司員工,他的同伴在樓上於吊船上抺窗,他在樓下舉傘,負責為路人遮着從樓上濺下來的污水.
我由衷覺感到敬佩,忍不住對他說了一句:「你份工都好辛苦啫.」
他騎騎笑着回答:「沒辦法呀!唔想滴到你地.」
離去前,我為這個勞動的身影拍下了照片,仰起頭,看到樓上十幾樓他的工友在吊船上抹窗,吊船移動,他也要在地面上移動,不知道是不是他生得高被委派這個工作.再望望地面,所謂的污水水點,不過三兩滴,又不會滴壞人,其實只需要擺個告示在地面便能了事(事實上也有一個類似告示,但路人是不會留意的).不過,這位工友的存在,的確會讓路人感到貼心.
我站在一旁,欣賞了他的「舞姿」一會兒.只要路人經過他約十尺範圍,他就會跳過去遮着經過的人的頭頂,這個工種也真的奇特.我再想,這份工會不會太辛苦?是不是清潔公司,或該大廈管理公司要求太嚴苛?
但我又想起,早前在日本旅行時,行人路修路,地面用木板升高了,修路工人不但竪立告示,還派真人站在街上站着,逐一提醒受影響的路人小心路面凹凸不平,令人感動.我想說,日本社會在各方面如何貼心,常覺得香港不如.今次在香港看到這位勞動者對路人罕有的體貼.我想起他舉傘舉了一天,必定手臂酸軟,但我卻為他行動背後的貼心,窩心了很久.
日本人服務客人時謙虛有禮;而這位高個子舉傘叔叔昨天為我打傘時,跳來跳去,笑得好卡通,有點像Winnie the Pool,有諧星feel,地道草根味十足.
近來跟朋友聊天,大家都覺得這個城市好「躁底」,在街上遇到的人,都面目猙獰,一副戰鬥格,也會因為小小事而口角.或許大家受着社會氣氛的影響,我們都不快樂.感謝這位打傘叔叔,他的敬業樂業身影打動了我這個陌路人,讓我覺得,街上還是會有善意的人,讓我覺得,這個城市不太冷.